(攝影/茅茅)
原文收在輕痰會刊《凵(ㄩˊ)004:子不語》裡。
我不太讀詩。比起詩,我比較喜歡詩集,因為我讀書習慣猜作者想法(詛咒我吧新批評),詩可以猜的太多了。很多詩集不可解,讀起來就恰如其人。讀小說就很容易被干擾。
高中打開的竅門很多是來自小說,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卻來自詩人(而幾乎都不是詩)。有些為了自我認定的和諧而彆扭的文情就是那些寫詩的人懂,就像搞音樂的人自然而然懂什麼是態度,競賽運動的選手自然懂什麼是榮譽。趁著發刊的機會,幫忙打個廣告。但我自己也很喜歡《解蔽》。
而公諸於網是必要的。書大概怎麼樣也很難再多賣幾本了所以就趁這時吧。
當然也是讀書練習。我覺得寫到後來變成類似人格測驗結果報告書之類的東西了,也偷懶避諱掉用典做成的那些。都還在練,只要能把話講得比楊牧清楚一點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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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文人為他人的詩文集做序,只告訴你作者其人,其人品、其境遇、其經世濟民的抱負。現在這事不勞文人下筆,有個職位叫做編輯,也有一群人叫鄉民,有個文化叫八卦,文人只好很無奈地假裝不認識作者,一律關上記憶跑馬燈,客客觀觀翻開內頁評閱文字。
不知道我是古人還是鄉民。翻開內頁以後,有些個性歷歷在目是我認識的學長。在 詩版出入論戰,日常幾乎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,講到自己的詩卻突然開始冷嘲熱諷。如果詩集是詩人心靈的昇華,集合十年詩作的《解蔽》大概就是一輩子睡不到好覺的人會做的那種夢(笨版17542篇那樣的),就算走進了一直期待的夢境,也在夢話裡吶喊著入睡前的煎熬輾轉。(那句話無非是:老師!我想寫詩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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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解蔽》始於〈提筆〉,終於〈完成〉,中間經過四十四首詩,十年的寫作,這些簡介當然不是對讀者而言。《解蔽》的內容安排充滿自傳的性質,是一本對詩人意義更為重大的詩集。
有那麼一種人,說每句話時都不自禁聯想到一段過去,只好每次開口都盡量謙誠,攻訐如是、用情如是,因此,每句話聽來都像是有些內情。《解蔽》就是那種慎重得有些彆扭的詩集,但不如說學長作為詩人時,就像穿上舊西裝上台北面試的高三學生,儘管再有自信有底子,態度都不免太過謹慎。《解蔽》沒有太多如鳥的輕盈或如檸檬愛玉的冰涼感(最近這類的爽快感覺被概括為「透明感」,也很合於直覺),其中的情感不來自靈動、不來自年輕的飛奔,而是彷彿從上一輪太平盛世走來的鈍重、踏過泥濘的步伐,卻同樣操使著新的詞彙與口癖,琅琅表態。
在新一代詩人一個個出道如鳥人大賽[1]競爭誰栽倒的姿勢最接近飛翔的同時,《解蔽》從最遠的助跑距離走來,卻未曾面對大海起跳。或許,在前行的腳印能夠印在海面上以前,學長還會在濱線上暫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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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解蔽》無疑是關於「寫詩」的詩集。只有談論到「寫詩」時,學長才完完整整投入詩中。學長寫詩,但不是寫下詩句,而是以詠物的方式,將詩、詩的寫作、寫詩的人視為對象來寫。比如〈提筆〉:
晴窗、黑髒的舊窗格
空洞眼眶,稿紙格子
你填上了哪一種眼珠子?
陽光滿室重金屬
前日擱筆、昨日擱筆……
封閉的空間,探視外界的窗被自己的空洞封死,灑進室內的陽光都充滿壓迫感,光是提筆都如此困蹇。詩中沒有提到任何心靈的活動,只是呈現一具遭到時間與空間雙重禁閉的形骸,沒有外界、沒有未來,只有未完成的詩。這和有所思、睹物起興援筆而就的詩傳統截然相反。又如〈完成〉:
我有何才華
配得上初初寫詩那些人
的勇敢?我多讀書。
……
我全部的詩藝就是衰老
生硬謙退的同時又自尊前輩,嘲諷的矛頭指著別人也指著自己,對十年寫詩生涯的總結/種種情結仍然糾纏難斷。但學長終究將詩的才華歸給了不知名的那些人,稱自己留下的為「詩藝」。那些靈性、洋溢天才的詩不屬於這裡。學長對自己的詩人身份極其慎重,慎重到不願以狡慧的擦邊球取譬於最深邃的問題,寧願用文字徑直探鑽語言不存在的意境。〈思想犯〉對這種註定失敗的精準做了個示範:
再聾再啞我也要作詩人
我歌唱,
認不得布希亞、克里絲蒂娃與傅科
我不是妳們隨便哪一個
如果自己的存在必須仰賴否認其他存在證明,刪去法的遊戲玩到天荒地老確實可以得到正解,但到那個時候連猴子都拼出莎士比亞的詩了,證明自己的意義於何為有?寫詩的人處處受限,最方便的仍然是詩意本身:
它必有工筆
以演示凡極卑微的
總憑藉生理學的優勢
將詩作之完善延遲再三:
詩乃生活之剩餘?詩勝於
晚霞的陽台眺望
這些炸黃金魷魚的雅典人?
煮海產粥的腓尼基人?
烤蝦的愛奧尼亞人?
詩意超越年代與地理,且永遠不會屬於哪首完成的詩作。詩從不是生活的剩餘;生活養育詩人,詩人如書封的密林聳立於生活之上,詩卻像吹過其間的風,勾起清雅或情慾而不留下。儘管如此,學長依然寫詩,打壞市售的不稱手捕具,重新鎔鑄語言、抽絲編網撈捉詩意。其中態度最超然的短詩〈世界盃清晨〉很讓人震動:
輸贏都是同一顆球
煎蛋也有兩面
但四年了夢才這樣清晰
讓小七工讀生也有了秘密
長長的夜班呢,他說
乍看平淡的詩句植入〈十年〉[2]中的意象,讓情境隱喻了詩人的練習。漫長的時間也只足夠讓好夢稍微清晰起來,儘管那仍是不能言說的秘密,至少夜班之後的疲倦,又能多出一點從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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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詩的本質,對詩的各種傳統,《解蔽》也端端正正擺開起手式接招。社會抒情、懷古詠物(於東於西),《解蔽》命下舊題,落筆依然是同一種多蘊而鈍重的打法,出招時卻時有迭變。像〈懷人〉、〈遠遊〉那樣的詩,壞在純粹過了頭難以互感,好也在那一份純粹的衷而無由,是套演起來典重又不失大膽,卻不適合實戰傷人的拳法。〈懷人〉從「重謄昨夜的詩」開始,有個微弱的訊號越過無數曾經堅硬的意象,「越過港區解體的汽車/(那訊號……)/越過一萬張鏽蝕的鐵床」後竟戛然而止,像是越飛越遠終至消失的天燈,讀者不知道這訊號要向哪去,不知道要向誰傾訴什麼,而不知道的這些都是藉口,只有懷人的念頭真摯,卻又僅僅是重謄詩作中閃現的微弱念頭。這種靦腆的抒情在四行短詩〈遠遊〉又更是明顯:
初秋的街燈群
是星空的階石
是胸口一棵南國大樹
還懸著鮮艷沉默的果實
最後一句連用了「懸著」、「鮮艷」、「沉默」三個詞修飾果實,顯見那是多麼值得描述又無法直言的,遠遊的情感因此得到了實存的意象可寄,但那終究是懸而未決。階石存在,卻看不到踏上台階的人;情感存在,卻看不到生育情感的人。學長的聚光燈鮮少打在舞台正中央的表演者上,淨在最應該留白的地方抹上濃重的色彩,遠遊的人被抽空意義,他的情緒卻被貼上標籤,意象和意境交換角色出演,構成輕重互換的另類美感。〈畢業典禮〉同樣是首不描寫到任何人的詩,蛛網被焚風燒毀、簷廊捍衛著空教室、凌亂的鐵椅正遭受雷雨的打擊,典禮中斷,情感仍在無機的世界裡穿插流動,特異的魅力類似空鏡頭,景物卻又不是毫無隱喻,同樣是讓演員退下,留舞台獨自演出的機關屋劇場。
學長不相信詩意能封存在人和人的製造當中,卻擅於指揮世界的運行,操作詩情的流向。〈近況〉寫消息是潭面上的橋影,至於無人傾訴的孤寂:
獨通訊設備仍保持運轉——
虛無的日光熄滅
於潭底仰聽潭面以上的山林
開闊的自然彷彿一間艙房,主人不想看就熄滅光源,等待夏日將溫度鏗鏘擲落。詩意難解,封閉而機械的意境卻強烈。世界的規律結晶成開關和旋鈕,能量結晶成金屬,世界因而能被拆解掌握,再也沒有神秘體驗。那麼,詩還能是詩嗎?〈畢業典禮〉在無人的場景間幽幽迴盪著一句話:
「忘記攝影也好,但牢記
妳曾這樣愛攝影……」
機械視界擷取來的美感,註定得是次一等級,需要從那裡畢業的嗎?把這個問題的整體再提高一個層級:世界若是有情,人難道不是承受情感、輸送情感的機械零件?〈虛無〉的開頭便寫道:「大氣裡的水蛇/它們知道過什麼柵欄?」詩中假設的就是這樣的情境:
如今竟是心刻滿軌道
被陌生的天體挑選,
就悄悄晃著 像替燈燄裝罩子
那樣戴上了寬緣的帽子
回家按門鈴
儘管詩人仍然只能任憑詩意來去,生活的實感卻還是讓一舉一動充滿了情衷。《解蔽》雖然不乏〈虛構〉、〈音信〉等浪漫、細柔的情懷,卻是那些鈍重的詩奠下了全書的基調。將〈簷雨〉和〈畢業典禮〉、〈冬日清晨〉與〈瑞雪〉並排相比,正是書中「白銀」與「黑鐵」二輯/二極的比較,前者如〈林地〉中深抵萬物之根的「隱匿之水它是銀白色」,後者則不斷蔓生如〈青春期〉中的鏤空雕紋攀上耐心而疲倦的女學生手臂。所有頹喪的都將持續生長,也只有破敗才足夠細緻、真誠,就如自世界的牆角爬生的〈粗藤〉,終於攀上刀鋸、織滿高牆,最後仍然結論:「果實纍纍是一切廢弛的日子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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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解蔽》愛用根植大地的意象,就連沒有實體的天象、時間、思念,也往往加以轉化性質,賦予厚重的存在感和操控、摧毀的力量,書寫的主題卻刀刀劃在詩人的本質上,彷彿將那些詩性天賦的神話被一一卸下。楊牧為書序引的詩句「剝除了舞衣」正是《解蔽》的核心命題。
《解蔽》欲解詩之蔽,進逼詩的本質尋找解答,鍛鍊詩藝卻又悖反詩藝,詩人的心思便一再徬徨著,落入衷而無由的困境。學長在追求「解蔽」的目標同時,款款深情亦「秘結」而不得暢快發洩。《解蔽》的態度是勇敢而危疑的,難以三言兩語釐清,卻已有些不可反駁的高度與堅硬被精煉出來。那是〈完成〉渴望抵達的鐘樓頂端有「在高處預備赫赫的黃金」,卻也是〈冬至〉裡最短最淺的日光「薄薄的日光透進來 像劍/暖暖的向皇冠」,更是〈深夜高中校園——與逝者學妹的對話〉中,不堪辯論的浪漫脆弱成粉末升空的結局:
矮牆斷折的粉筆線
伸高 連綴著星座的虛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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